迟鸦

【宋薛】一寸灰

楔子
“叩，叩”。
满天风雪中，宋仁打开了大门。一个身形高大的道士站在门外，皮肤煞白，穿着一身破旧的布衣，却丝毫不显邋遢。
“道长前来所为何事？”
“特来助有缘人渡生死之劫。”
宋仁皱皱眉头，大过年的，也忒不吉利，便用力关上了门：“道长若想讨杯茶吃，直说便是。何必咒我一府老小？”
道士哈哈大笑，竟流出两行血泪：“且听我把话说完，这骨香须有缘人焚之方得其妙。只是切记，当断即断，当舍即舍，往事莫追，往事莫追！”
宋仁再开门，已是空无一人，低头，雪里留了一块乳白色石头。捡起石头，却是怎么也回忆不起那道士的面容了，道士留下的话也朦朦胧胧，像隔了层雾。
他回家试了各种办法，用火烧，用水淹，拿刀劈，这石头没有任何变化。
死前他将这石头传给了长子，只叮嘱了用法，便撒手而去。

01
“万岁爷肯要你的进贡啊，那是天大的恩宠，别人想求都求不来。宋小子，你可想清楚，莫要将宋家几代荣华富贵，断送在你手上。”一个宦官模样的人站在院中，身后跟了一群锦衣华服的侍卫，面前跪了一个年轻男子，面若寒霜。
“怎么，这圣旨可是圣上的意思，你这是要抗旨不尊？”宦官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院中显得格外刺耳。
年轻男子握紧的双拳过了许久才终于松开，闭眼叩首：“草民遵旨。”

02
“少爷，你真要把那破石头进贡给皇帝？”老管家问。
宋岚冷笑一声：“宋家世代刚正，哪来什么宝物？怕是当今听了谁的耳旁风，准备寻宋家的麻烦。横竖这石头也没什么用处，当今不是尊佛重道么，便让他供在皇宫里去。”
老管家叹了口气，明白这是自家少爷火气上来了。况且宋家是一年不如一年，上一辈还有宋岚的父亲和叔父在朝为官，到了这一辈，人丁凋敝，竟只有宋岚一人做了个小小的县令，不久前还因不善奉承而被罢官。
老管家摸出钥匙，颤颤巍巍向库房走去。宋家怕是要完喽，完喽！

03
宋岚把玩着手中的石头。石头圆润光滑，泛着乳白色的光泽，细细闻去，还有种淡淡的铁锈味。
宋岚想起父亲临终前告诉他这石头叫“骨香”，叮嘱他好生保管这石头，若有什么灭顶之灾，便把石头丢进火里。不由得自嘲笑笑，宋家式微，在父亲那辈时便已能窥见端倪。偏偏他看不清楚，恃才傲物，以为凭自己能做一番大事业，救天下人于水火之中。现在想来，实在是天真过头。
宋岚随手将石头丢进了火堆中，面上虽然不屑，但仍隐隐期待着祖辈传下来的石头能给他一点点的帮助。
“若没有也无妨。”他想，“人生自古谁无死，留取丹心……”
“臭道士。”
宋岚惊了一惊，抬头看去，石头烧出的烟中竟出现一个略带稚气的少年，叉着腰扬着头，神情好不倨傲。
“你叫我？”宋岚不确定地问道。
少年没理他，仍自顾自说道：“你莫要拿这副表情看着我，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你的错。你若不成为他的好友，我怎会屠了你的道观？你若不说‘从此以后不必相见’，他又怎会将眼睛给你？退一万步讲，你若不追来义城，我又怎会割了你的舌头？他又怎会拔剑自自刎？不要总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，我告诉你，你从头至尾，都是个自私又懦弱的失败者！”
宋岚终于弄清了少年不是在和他说话。可奇怪的是，虽然如此，他却有一种彻骨的寒意。
“等我养好他的魂魄，就把他也做成走尸与你作伴。怎么样，开心不开心？你们这对志同道合的友人，最终也是殊途同归。”少年恶劣地开怀大笑。他对面的人好似愤怒地挣扎了几下，最终没了声息。

04
少年出了屋子。
画面开始跳转。
一会儿是白雪皑皑的山巅，一会儿是清净朴素的道观，一会儿出现一个男子，笑容温和而坚定，眼底像落进了星辰。
宋岚莫名觉得，这个男子，就是少年口中的“他”。
那少年隔段时间便会回到画面中。慢慢的，宋岚能看见的范围越来越大，也发现这是在一个屋中，屋子里除了那个少年，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。男子被捆在角落里，面容与自己有几分相像，可那僵硬的体态又分明不是自己。
少年有时拿着几根长钉，有时拿着个像虎符一样的东西，有时又整日整日坐在房中，做一些像面粉的东西，画一些乱七八糟的阵法。
“看好了臭道士，这叫尸毒粉，我只要这么一撒，满城的走尸都要听我指令。怎么样，怕了吗？”
男子摇摇头。
“艹你大爷！”少年狠狠一敲男子的头，气呼呼地走出了房间，“爷明天就让你瞧瞧爷的厉害！”

05
少年也并不总是坏脾气。
有时候，他会哼着小曲，削一个兔子苹果，“咔嚓”咬一口，大声嚼给男子听。有时候，他会耍酷似的练一段剑法，然后坐在男子面前，喋喋不休地说一天自己的“丰功伟绩”。
“爷吃酒酿小圆子从来不给钱！”少年得意洋洋道。
宋岚和画面中的男子都面无表情，哦。
有一次，少年蹦蹦跳跳地带回来一个花环，花像是刚摘的，上面有清澈的露水和褐色的泥土。少年不怀好意地把花环戴在男子头上，然后看着男子愈发铁青的面容笑到直不起腰。
宋岚清楚地看到，泥土粘在了男子的头发上。
宋岚感觉难受极了，可能是听多了少年的脏话，他现在也想吼一句“艹你妈”。
少年晚上的例行活动是在床上滚来滚去，嚎叫着“我要吃糖”。
吃你妈，闭嘴。

06
少年有一日突然严肃了起来。
他穿上了白色的道袍，在眼上蒙了一层白布，整日练习着温和的笑容。
若不看他不经意间露出的小虎牙，和他残缺的小指，宋岚几乎以为，他看见了另一个人。
“明天夷陵老祖就来了。”少年穿着白色道袍，突然又露出了宋岚熟悉的，带着狡黠的笑容，“有两种结果，要么我说服他，让晓星尘的魂魄重回人世。”
“至于另一种么，”少年笑笑，“我不敌他和含光君，死无全尸，魂飞魄散。不过晓星尘的魂魄自然也是保不住了。”
他拿起桌上的长钉，一步步走向宋岚，眼中露出宋岚在刚开始看见过的那种狠戾而疯狂的光芒，“宋岚，你希望是哪种呢？”
男子张了张口，却只有“啊啊”的声音。
“我竟忘了，”少年的眼中有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，“你的舌头早被我割了。”
画面渐渐淡了。

07
宋岚想，他之前怎么会把他差点看成另一个人呢。
他们明明是不一样的人。
一个孤绝而尖锐，一个坚韧而温和。
少年连赴死的背影，都是倔强的，像一株不开花的植物，在沼泽中向着天空奋力生长。
可是他不知道，沼泽外，也没有太阳。

08
石头变成了几近透明的颜色。
少年的面容模糊，隐约看见他躺在血泊中，少了一条手臂。
“我不曾后悔。”少年的声音突然响起，“后悔没有任何意义，我又不会多吃一块糖。”
宋岚笑出了眼泪，都死了还不忘吃糖。
“你做过的一切，也莫要后悔。”

09
“总管，宋岚人不见了！整个宋府都空了！”
“什么？”宦官啐了口唾沫，“给我搜！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！”

10
火堆渐渐熄灭，少年的声音也渐渐随着烟尘淡去，徒留一寸香灰。
“臭道士，我还挺喜欢你的，如果再来一次，我还想往你头上撒土。”

前尘已尽，往事莫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