迟鸦

【薛晓】欲买桂花同载酒

楔子
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坐在椅子上，微阖双目。
须臾，她睁开了眼。
面前空无一人，只有一只狐狸跳了进来，三步两步爬上她的腿。
她轻轻抚摸着狐狸的皮毛，狐狸乖巧地蹭蹭她的手。
“你决定好了？”
狐狸点点头。
妇人轻轻叹一口气：“罢了，你既然心意已决，我也不拦你。只是你记住，离开这薛夷峰，便不能再回来了。”
狐狸呜咽一声，留恋地看着妇人。
妇人摸摸它的头，把它放在了地上：“去蹚你的红尘吧。”
狐狸驻足看着妇人，终于下定决心低低叫一声，跑出洞府。

01
狐狸跋山涉水了几个月，终于来到一处村庄。这村庄坐落在一座小山下，村民们经常去半山腰处的一座寺庙上香。狐狸在山脚下呆了几日，实在好奇，便偷偷跟着村民上了山。
狐狸到底涉世未深，不懂佛门清净，转了几圈觉得没意思，便直奔僧侣做早课的地方。
“避座合掌，起立白佛：此非我心当名何等？佛告阿难：此是前尘，虚妄相想，惑汝真性，由汝无始，至于今生，认贼为子，失汝元常，故受轮转……”
狐狸探头，瞧着僧人们各个低眉垂目，念念有词，觉得十分无聊。又看看跪坐在最后的一个小僧，头一点一点地摇晃，好像小鸡啄米似的马上要栽下去，觉得好玩，便轻轻跑到小僧面前，用鼻子拱了拱小僧合上的双手。
小僧突然从睡梦中惊醒，睁开眼睛，就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，不由得“啊”了一声。声音虽然不大，但在诵经声中也十分突兀。
“无尘，你昨夜可是没睡好？”
小僧红了脸，低声答：“是有一点没睡醒。”
“楞严经教人破除虚妄，不堕五阴。你既不耐听这些，便去找些事做。”
“弟子明白。”
狐狸看着小僧涨红的脸颊，轻轻摇了摇尾巴。这小家伙可真有趣。

02
无尘甩甩酸痛的胳膊，住持叫他找些事做，他思来想去，也只有打扫院子。奈何他年纪太小，连提个水桶都颤颤巍巍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无尘吓了一跳，连忙寻找说话的人。只是四周空空荡荡，哪里有人影。
“傻和尚，抬头。”
无尘循着声音望去，就看见一只白狐坐在房顶上。
“你会说话？”无尘惊讶道。
狐狸若是能做表情，此刻嘴边定噙着得意洋洋的笑容：“说话算什么，我还能变成人呢。”
“那你变一个看看？”无尘还是不信，想着定是下了早课的师兄弟捉弄自己，“若是变不出来，我可要告诉住持。”
狐狸跳下房顶，道：“你可看好了。”说罢便白光一闪。无尘闭了闭眼睛，再睁开，面前已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。
“你是狐仙？”无尘睁大了眼睛。
小娃娃撇撇嘴：“想当狐仙可没那么容易，不光法力要高，还要受人供奉。我虽然已经三百多岁，可在狐族还是个小孩子呢。”
“你三百多岁了！”无尘惊叹道。
“别光说我，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“出家前我娘给我取名‘晓星尘’，不过现在我已皈依佛门，你应该叫我无尘师傅了。”
小娃娃捧腹大笑：“还师傅，你的年龄还没我零头多。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无尘脸红了红，不服气道：“那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“我？”小娃娃转了转眼睛，“狐族可没你们人类这么多讲究，又是名又是姓的。我在家里排行第九，你称呼我老九便是。”
无尘皱了皱眉头：“你家住何处？”
“薛夷峰。”
“初见你时你一脸洋洋得意的神态，不如就以薛为姓，以洋为名，洋是九划，刚好也全了你的排行。如何？”
小娃娃眼睛一亮：“薛洋这名字好，你真聪明！”说完“吧唧”在无尘脸上亲了一口。
无尘窘迫不已，推开薛洋，提起水桶跌跌撞撞地跑了。

03
“我听山上的哥哥姐姐说，你们人类对精怪之类很不友好，可你为何不杀我？”眼前的小狐狸睁着圆圆的大眼睛，两只狐狸耳朵抖呀抖的。无尘看了心生喜欢，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狐狸雪白的皮毛：“阿弥陀佛，出家人不得杀生。”
薛洋越发觉得小和尚有趣，连尾巴都忍不住轻轻晃了晃，得寸进尺道：“那我若是每天都祸害你，不让你安心做功课，不让你好好睡觉，你吃饭我也要吵着你，你也不杀我？”小和尚摇摇头，“狐狸天性顽劣，你做这些事也不奇怪。”小狐狸这下是真的开心了，狐狸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，尖尖的小虎牙也露了出来，“你若这么说，那我可就赖上你了。”
无尘轻轻笑了笑：“好啊。可你既然知道人类经常将你们赶尽杀绝，你又为何要与我搭话？”
狐狸一脸狡黠道：“因为你看上去呆头呆脑的，连个桶都提不稳，根本追不上我。”
无尘恼羞成怒，瞪了一眼狐狸，转过身睡觉了。
狐狸暗自发笑，又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，讨好地蹭蹭无尘的后背，诱惑道：“雨下那么大，你搂着我睡多暖和。”
无尘岿然不动。
“好哥哥，晓星尘，我错了。你别不理我嘛。”狐狸低声求饶。无尘终于憋不住笑，转过来搂住狐狸：“下次可别叫我俗名了，你该称我一声——”
“无尘师傅——”狐狸拖长调子，打了个哈欠，“快睡吧。”
无尘搂着狐狸，心想，以后下再大的雨，也不会冷了吧。

04
山中无岁月。
彼时无尘已长成了众弟子的师兄，而薛洋也成了风流倜傥的少年。
“今日是我生辰，你真这么不给面子？”薛洋把筷子一扔，“面是我一个人吃，酒还是我一个人喝。你不如早早回房睡觉，省的在这里碍我的眼。”
“出家人应戒口腹之欲，酒更是万万碰不得。”
“喝一口，就一口。”薛洋的面目姣好的过分，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里满是狡黠的光。
“出家人不得饮酒。”无尘的样子这几年愈发淡静，因剃了发的缘故，整个人都显得格外出尘。唯有一双眸子，仍如幼童般亮如星辰。
薛洋看的入了迷，不由说道：“当和尚还真是辛苦，每日粗茶淡饭，还要诵经礼佛。不能大口喝酒，不能大碗吃肉就罢了，连心都是不能动的。我说晓星尘，你一生不知情爱二字之妙，不曾遗憾？”
和尚抬头看了眼狐狸，他的眼睛太过清亮透彻，反而使他始终淡静的神色有些许违和：“出家人当普度众生，世间一草一木皆要爱惜，哪有遗憾。”
薛洋问：“你可知我心意？”
“不知。”无尘垂目，将手缩回袖中，“薛洋，你说什么，我都不知。”
薛洋笑笑，似是习惯了这样的刻意回避：“你知或不知，我们二人皆心知肚明。你既动了凡心，何苦不还俗，随我浪迹天涯。”
无尘不语。
薛洋闭了闭眼，拂袖而去。

05
无尘坐了许久，终于拿起酒杯，抿了抿里头的桂花酒。
薛洋说酒是甜的，可他怎么尝，都是满口苦涩。
推门走进卧房，却刚好撞见薛洋往出走。
“我正要去找你。”薛洋道，“你不愿入那红尘，便不入，大不了我陪你在山中过一辈子。你别不开心了。今天是我生辰，你真要一直拉着脸？”
无尘莞尔，点了点薛洋的眉头：“都三百多岁的老妖精了，还和小孩子一般惦记着生辰。”
薛洋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：“放在狐族我本来就还小！就算我到了一千多岁也还是少年！惦记生辰怎么了？我放下好吃好喝陪你住在这破庙里，你却连个生辰都不愿意陪我过？晓星尘，你怎么这么忘恩负义？”
无尘合掌：“阿弥陀佛，忘恩负义的是晓星尘，可不是小僧。小僧法号无尘。”
“你！”薛洋说不过无尘，狠狠跺跺脚，跑到床上用被子把头蒙住。从无尘的角度看，竟像是一个包子。
无尘笑着走过去，拍拍包子：“快起来，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。”
薛洋一把掀开被子：“是什么？”
“竹萧。”

06
薛洋大喜过望：“你亲手做的？”
无尘点点头：“虽说做工不精，但也是我一番心意。”
薛洋眉眼都透着喜悦：“晓星尘，我给你吹箫！”
无尘呛了一呛。
薛洋眯起眼睛，压低声音道：“和尚，你六根不净啊。”
“再闹就不听了。”无尘故作不悦。
“好好好，我吹，我吹还不行吗。”薛洋收了嬉皮笑脸的模样，开始认真吹起来。
是一曲《凤求凰》。
有一美人兮，见之不忘。一日不见兮，思之如狂。凤飞翱翔兮，四海求凰。无奈佳人兮，不在东墙。将琴代语兮，聊写衷肠。何日见许兮，慰我彷徨。愿言配德兮，携手相将。不得於飞兮，使我沦亡。
“晓星尘，你可莫要使我沦亡。”

07
晓星尘跪在佛堂中诵经礼佛。
只是想起薛洋那天真烂漫的神态，眼睛里的笑便怎么也藏不住。
他走出了佛堂。
薛洋正翘着二郎腿躺在草地上，嘴里叼了根草。
“在看什么？”晓星尘问。
“那鸟烤了一定很香。”薛洋道。
晓星尘笑了笑：“休得胡言乱语。你若想吃我陪你下山便是。”
薛洋惊的嘴里草都掉了。
“怎么，不走？”
“走走走。”薛洋连忙爬起来，生怕晓星尘反悔，“你真陪我去？”
晓星尘忍笑：“嗯。”
“去完还回来吗？”
“你若想回来，我们便回来。你若不想，我便陪着你四处游荡。”
薛洋一把抱住了晓星尘，把脸埋在他胸口。
才不让他看见自己眼睛红了。薛洋想。

08
“薛洋，你可想好。凡人的寿命并不长久，等我死了，你要怎么办？”晓星尘问。
薛洋亲吻着晓星尘新长出的柔软的黑发，末了又吻上他湿漉漉的眼睛。
“不得于飞兮，使我沦亡。”
“也好。”晓星尘笑着，眼睛里有泪光闪烁，“等我死了，你就随便找个地方把我埋了。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天，看看地，反正星辰黄埃，哪处都有我。”
薛洋调笑道：“你想的美。等你死了，我就一个人与江南同老。整日画船听雨，垆边饮酒，才是逍遥快活至极。”
晓星尘咬着牙，忍受着薛洋缓慢地进入。
“你这寓意可取得不好。”
薛洋没再说话，吻上了晓星尘喋喋不休的嘴。

09
“大哥哥，你真羞，这桂花酒甜甜的，小孩才喜欢喝。”
少年数了铜板给小丫头，摸了摸小丫头的头：“这是给我娘子喝的。”
“大哥哥很喜欢你娘子吧。”
“嗯，我最喜欢我娘子了。”
薛洋走出酒馆，爬上一个山头。
山头上有一座坟，无名无姓，修的也极为简陋。
薛洋把酒倒在坟头。
“刚刚买酒碰到一个小丫头，说小孩才喜欢喝桂花酒。”薛洋轻声笑着，“你羞不羞。”
无人应答。
薛洋打开另一瓶桂花酒，仰头一饮而尽，许是喝的太快，薛洋咳嗽了几声，眼睛也呛红了。
只是没有胸膛让他躲藏了。

10
韦庄当年在江南逃难时，写过这么一首诗：“人人尽说江南好，游人只合江南老。春水碧于天，画船听雨眠。垆边人似月，皓腕凝霜雪。未老莫还乡，还乡须断肠。”
只是江南再好，也终究不是他的故乡。

欲买桂花同载酒，终不似，少年游。